【须蛇】落羽（1）
【神王芽和他的猛夫。】
天刚蒙蒙亮，露出将死不死的鱼肚白，隐约还有星子在闪烁。我艰难地将自己从床上拽起，准备开始今天在神王园囿里的工作。不情愿打开门的刹那，初冬的第一缕寒意便劈头盖脸地迎了过来，激得我一个寒颤，睡意也去了大半。
窗棂外已经在飘着雪花，扑在我冒着热气的脸上，寒意迅速沿着四肢蔓延。我裹紧外衣，艰难地在寒风里前进。到了神王的园囿就好了，这段路不远，我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。
这处永远郁郁葱葱的园囿据说历史悠久，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一任神王。我对历史传说一向没什么兴趣，只是听那些老人说，以前的世界并不是这个样子，诸神居于天上，人间妖魔肆虐。“那现在的神王岂不是替我们除尽了这批妖魔？”面对讲故事的老奶奶那神神叨叨的样子，我随口问道。“不尽然。”老奶奶突然不说话了，似乎是犯了什么忌讳，枯瘦的手指一阵战栗。我兴趣缺缺地走开，连故事都讲得不甚完美。
于我这种生如浮萍，无依无靠的孤儿而言，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情，什么妖魔什么神王都和我毫无关联。那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？无父无母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，甚至没有什么紧要的联系，哪怕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，大概也无人在意。但我总觉得自己需要活下去，说不定未来会有什么重要的邂逅，遇见重要的人，完成重要的使命。人生在世来一遭，死了还没人为你流泪，那可真让人难过。这些莫名其妙的理念，我也不知道从何而来，讲出去也没人听，但它们就是这样扎根在我的心底，让我决定离开贫瘠的家乡，前往更广阔的世界寻找出路。
离开家乡以后的日子也不是一帆风顺。我见过肆虐的妖兽，见过染疫的村庄，见过人性的美与丑恶。直到我在某处城镇落脚，丢下几块钱币，享受今天的吃食，而从不在意明天的食物。“神王的园囿最近在招新呢。”我听见酒肆老板和别人的议论。神王？该是张长期饭票了，于是我便走出门去，踏上了前往神王园囿的马车。
神王酷爱赏樱，因此降下神威，让他最爱的园囿四季如春。也因此，在这处被神王恩泽笼罩的园囿里，可以看到诸多珍奇异兽，还有无数奇花异草。但最多的，还是各式各样的樱树，在这持久不败的春意里，盛开的樱树怒放若彤云。我头一次见到这场景的时候，几乎是呆立在当场，我从未见过这种仿佛神迹的美景，哪怕是在传说中的众神居所高天原，可否有这样的奇迹？
神王这样大的园囿需要相当庞大的人力维护，我也是因此才得到了这份工作，勉强有了一个立锥之地。
待我完成了日常的维护修剪，已经快到中午了。我疲惫地坐在地上，汗水浸透了衣衫，又被冷风吹干。算了算时候，也快到了开饭的时点，那该是我一天最重要的任务。我开始收拾着满地的器具，准备返回我的住处。可偏巧不巧，我刚从某株奇珍树木上摘下，准备交给管家的珍贵果实竟掉在了地上，还越滚越远。之前工作已经耗费了大半力气的我慢悠悠地走过去，想要把它捡起来。
后来的我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。一切都是注定。
一只泛着紫光的小白蛇，不知从什么地方溜了出来，叼住那颗果实后，身形便快速地消失在草丛里。我愣住了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，随后如大梦初醒一般向白蛇消失的地方狂奔。这颗果实管家催了好几个月，我花了整整三个月，每天准时在深夜浇水，精心养育，终于结出。管家的本意是将这颗珍奇果实用在神王即将举办的宴会上，怎么会被你这小白蛇吃掉！
这小蛇跑得倒是飞快，我甩掉厚重的冬装，用尽全力，终于勉强跟上它的身影。这小蛇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跟踪，又或许是没把我放在眼里，它悠闲地转着，仿佛在散步，又仿佛在观察。即使是这样，我也只能气喘吁吁地跟着，无法抓住这条捣蛋的蛇。
在带着我七扭八歪地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后，它慢悠悠地停下，似乎想往什么地方钻。面前似乎有一道浮金的屏障，流转着灿烂的光华，而我追着小白蛇直接冲了过去。现在机会难得，我伏下身子，准备一把抓住这鬼东西——
“有什么人吗？”这是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声音，透着优雅贵气。我抬起头，看到那条小蛇正盘在一个人的手掌上，甚至还在舔舐他的手心。这人有一头耀眼的金发，放肆地炸开，闪烁的金光让我恍惚间甚至以为看到了太阳。他的五官俊逸逼人，我此前从未见过像他这么好看的人。而最不可思议的是，明明已经入冬，他却还穿着一身单薄的私服，甚至胸口还故意开着缝，露出结实的肌肉。他的那件私服，饶是我没什么见识，都能看出价值不菲，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各种华丽繁复的纹样。
但我已经没空在意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了，赶紧让小蛇把果实吐出来，否则管家那边就没法交代。神王大人在上，我鼓起勇气，开始交涉。
“你的蛇偷了我的果子！”我盯着缠在这人手掌上的小蛇，它甚至完全搞不懂状况一般舔着这人的手心。“什么果子？”他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，随后看向小蛇，小蛇优雅地冲我吐吐信子，仿佛是挑衅。
“那果子是要献给神王大人的，这只小蛇把它叼走了！”我有些急迫，这人怎么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？亏他还穿的有模有样，仪表堂堂，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小蛇干的好事？
“果子……你是说它刚刚叼来的果子吗？”他有些震惊，摇了摇金色的脑袋，露出一副抱歉的神情，“我刚吃掉了。”
我一把坐在地下，刚刚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已经彻底消失。我的脑海中已经想象到管家愤怒的样子，我不会被赶出去，然后又开始无聊的流浪生活吧？等等，首要任务难道不是让小蛇或者他的主人负责？
我急切地抬起头，想去抓住罪魁祸首，却看到金毛男子打了个响指，那只小蛇竟化作一团紫烟消失了。“你养的蛇？你陪我去给管家解释！”我又气又急，直接拽住金毛男子看起来就华丽昂贵的衣袖，而我并没有想到这或许是怎样的大逆不道。
“你吃了果子，你得想办法！这果子可是……”想到我每天半夜里起床去浇水除虫，一天天看着献给神王的果实长大，现在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吃掉了，我眼角一酸，竟有泪想掉出来：“我没日没夜看了三个月，要献给神王大人……”
金毛男子倒没有在意我的僭越，只是他的神情满是震惊：“神……神王？”你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吧！我点点头：“马上要用在神王的宴会上，结果被你吃了！”“……神王的话，那没事了。”听到这个答案，金毛男子似乎轻松起来，他大概想拍拍我的肩膀安抚我，我直接躲开：“什么没事！要不你把果子吐出来，要不你去找管家解释！”
“你冷静一点……”金毛男子试图遏制事态，却见我越哭越凶。“那只蛇魔是神王的宠物，代表神王的意志。”眼见我难过的样子，金毛男子终于抛出了猛料。
什么？我愣住了，有这种事？“那我怎么给管家交代？”我想到了更为要紧的问题。“你说是神王的蛇魔吃了果子。”他平平淡淡地说，看起来这对他丝毫不构成问题。“管家只会让我自挂东南枝的，这种借口谁会相信啊！”
明明已经是中午，太阳的温度舒适地洒在身上，我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完蛋了，要不就拽着这个金毛男子去找管家？他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样子。
“那，这样？”金毛男子见我并没有被他的理由说服，无奈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划，于是我眼睁睁看着那里平白无故地出现了一张纸。金色的火焰在纸上燃起，还未等我反应过来，金毛男子便将那张纸递到我的手上：“拿这个给管家看，他会谅解的。”
我接过纸张，上面火苗的温度还并未冷却，竟让我难能可贵地感到一丝暖意。我没有多少见识，但纸张上有神王的衔尾蛇纹样，我经常在管家念的诏令上看到，除此之外，还有几道金色的光芒，似乎是闪电的形状，我不明所以，本能觉得应该很厉害的样子。
“那，为了表明我的歉意，不如我带你在这里游览一下吧？”金毛男子见我神色轻松下来，笑着提出邀请。我才注意到他讲究的，绝不仅仅是那身昂贵却被我拽了半天袖子的外衣。他的额头上纹着漂亮的金色花纹，隐隐露出的锁骨上也有同样精致的纹样，仿佛某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。而且他举止高贵优雅，一看就身份不凡，和我这种杂役截然不同。
他的手掌又升腾起紫雾，那只罪魁祸首蛇魔又出现了，亲昵地缠绕在他的手上。我这才注意到这只蛇魔的特别之处。它雪白莹润，鳞片上带着微弱的金光，与金毛男子倒是颜色相配。蛇魔的眼睛是漂亮的紫晶色泽，额间有状如雪片般的金色菱形堆砌，和一般的小蛇截然不同，显然不是普通的宠物。
金毛男子揉了揉蛇魔的头，蛇魔慵懒地挂在金毛男子的胳膊上。他又对我说：“自我介绍一下，我叫须佐之男，曾经是一介武将，现在是一个闲散渔民。”
武将？我只在话本上见过这个词汇。在神王治下，似乎已经平和了太久，距离我最近的“战乱”也仅仅是偶尔的妖怪作祟，我并不能准确理解武将这个专属于久远战争年代词汇的含义。于是我点点头，装作听懂了的样子：“我叫羽，在神王的园囿工作！”我本想说自己是个杂役，但金毛，不，须佐之男微笑地看着我，不知为何，我卡在嘴边的那句杂役便被生生吞了下去。
那只蛇魔一直在舔他的手心，须佐之男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痒一般，带着我向樱园走去。神王甚是喜爱樱花，因此园囿里种植了长长一趟樱树，放眼望去便绚烂缤纷。但我因为资历尚浅，并没有资格料理神王喜爱的樱树，也就只在刚刚来到园囿时远远看过这片绵长的樱林，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樱园的样子。
由于神王神力的缘故，本应凋零的樱花依旧维持着怒放的姿态，随着风的吹拂洋洋洒洒落下。我见识短浅，之前从未看过这种场景，自是好奇地瞪大眼睛。樱园的面积极为庞大，触目远眺都看不到尽头。几道风适时地刮来，吹得一片落樱纷纷，竟如一场雨。初冬寒风已经有些料峭，吹在脸上已经有些刺破皮肤的疼痛，与蓬勃盛放的樱花春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须佐之男看着身边目不转睛盯着樱花的孩子，缠绕在手臂上的蛇魔依旧亲昵地舔着他的掌心。这孩子面黄肌瘦，却又意外地让人感到生机勃勃，哪怕渺小，人类也是在努力活下去呢。比起昔日高天原肃穆的神殿，须佐之男更喜爱的却是如野花野草般绽放的人类。
“我能，进去看看吗？”我小心翼翼地问道，知道自己的想法非常贪心。为了便于神王观赏，樱园整齐地分割有数个走廊，平时杂役仅仅能在樱树部分清洁料理，没有资格踏上赏樱的廊道。当然我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机巧，只是单纯想触碰一下这份我前所未见的美丽。而须佐之男他能饲养神王的蛇魔，想必身份不凡，说不定能满足我的愿望。
须佐之男并没有马上回复我，他轻轻摸了摸手上那只蛇魔的头颅，蛇魔迅速咬了他一口。他却没什么表情变化，只是白皙的手腕瞬间出现了一道牙印。这宠物也太不乖了，我暗自想着，不过蛇魔马上又开始伸出舌头舔着带血的齿痕。于是他对我点点头。“可以。我带你沿着神王喜欢的路径赏樱吧，这是最美的。”于是我跟着他的背影，踏上那独属于神王的廊道。
“这处樱树应该来自遥远的异域，这处的则是土生土长的，所以花瓣略有些不同。”须佐之男边走边给我如数家珍地介绍，那只蛇魔懒洋洋地挂在他手臂上，“你若是好奇可以仔细看看落地的花瓣。”我哪里顾得过来花瓣微妙的差别，光是这些此前未见的美景就足够我仔细欣赏。“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旁边的池水，里面也有一些珍奇的兽类。”须佐之男又指了指一处通透的水潭，里面时不时有鱼跃的波纹。
我忙里偷闲地点点头，实际上已经被眼花缭乱的景象所震撼，忽略了一个问题——这位自称渔民的须佐之男，是为何对独属于神王的樱园如此熟悉？为何气质不凡的他会出现在神王的园囿？
赏樱其实是个力气活，当我和须佐之男一起走了将近一个时辰，他告诉我这片樱园还未游玩到一半时，我脑海里只有这个想法。
但时候不早了。但我现在得赶紧回去找管家了，首先解释清楚果子的事情。“你很忙，不像我这种闲散人。”须佐之男笑道，“那我们有缘再见吧，风风火火的‘羽’。”我这才想起我还没道别，赶忙回头说了再见，便头也不回的向住处跑去。
待我的身影彻底消失，须佐之男才慢慢抚摸着手臂上蛇魔的头颅：“那颗果实味道不错。”如果我看到这个场景，恐怕又会震惊，须佐之男竟在认真地和蛇魔说话。
蛇魔化作一道紫雾，离开须佐之男的手臂，再次凝聚时，竟成了一道人影。如果这里还有旁人，一定会惊慌失措——如月光般银白的长发，剔透如琉璃的紫瞳，额间金色菱形的神纹，更不用说慵懒美丽的面孔和身边数只蛇魔幻影，竟是神王本人。
“那人类好大的胆子。”久居神王之位的蛇神淡淡地说。须佐之男却是微微皱起眉头，于是神王悠然地话语一顿：“但很有趣。”
“你不会这么小气，不情愿这孩子来看看樱树吧？”须佐之男反问道。“我肯收留这么多人类，已经是看在行刑神你的面子上了。”蛇神清秀的眉目神色微变，竟有几丝嗔怒的意味。他伸出手指，在须佐之男本就单薄的胸口衣物一划。
那件私服外衣本就单薄，在神王的撕扯下，须佐之男结实的胸肌整个暴露在初冬微凉的空气里，胸口的金纹明媚地闪耀了几下电光。“我忘了，你不怕冷。”蛇神歪着脑袋看着须佐之男。
风吹拂起樱花，纷纷扰扰地沿着神明的金发落下，拂在胸口，有些痒。于是他便笑笑：“我听说神王日理万机，不记得这些小节也无妨。”
蛇神却是不答，神念凝结的身影向樱园深处行进。须佐之男便也跟上，鎏金长靴踩在遍地的落樱上，发出松软的沙沙声，两道人影逐渐消失在樱园的尽头。
【TBC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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